成立将近10年的轻松到家,已为超过200万家庭用户提供涵盖钟点保洁、做饭、宠物洗澡等家庭服务。但近日,该企业“官宣”资金链断裂,不仅让外界看到资本退潮后的企业窘境,也揭开了互联网家政平台一地鸡毛的行业现状。
《财经天下》周刊
撰文/张文静
编辑/田晏林
“不敢相信,怎么会遇到这样的事?”电话另一端,年近50岁的刘芸控制不住嚎啕大哭。
现在的她与爱人创业即失业,身上还背着100多万元债务,并且随时要面临被100多位家政阿姨提起仲裁的风险。
今年1月,在朋友的介绍下,刘芸与深圳一家专门做互联网家政服务的平台公司——深圳市轻松到家科技股份有限公司(简称“轻松到家”)签订了加盟协议,将名下技师信息录入轻松到家系统,由后台统一派单。
原本以为不花一分钱就能加盟是桩美事,但当时的她并不知道,签下自己名字的那刻起,噩梦已经开始。
刘芸告诉《财经天下》周刊,加盟轻松到家后,产生的每个订单平台都会支付150元,其中120元属于家政阿姨的,剩余的30元将由加盟商收取。想着每成一单都能有“中介费”收,她便按照轻松到家的要求,开始在市场上大量招聘、培训家政阿姨,并让她们在轻松到家平台上接单,由轻松到家统一结算工款。
但从5月份开始,刘芸再没有收到结算款了,而她管理的100多位阿姨,现在已经3个月没有任何收入。
7月初,刘芸赶去深圳找轻松到家讨说法,但当她看到该公司的办公地点被一群加盟商、客户团团围住时,才意识到这家公司早就出了问题。
7月17日,轻松到家在数次辟谣后,终于坦白:公司因经营资金链断裂,整体负面的信息发酵对企业销售及交付带来沉重打击,决定于7月18日起,暂停全部销售、交付,恢复时间待定。并且表示,公司正在对用户、技师、加盟商、供应商、员工的债务整理清算,将根据资本运作情况逐步偿还。
轻松到家是起家于深圳的O2O平台,成立于2012年,最早叫轻松家电,是一家家电后市场服务平台,之后业务逐步拓展至家政服务领域,包括保洁、保姆、做饭、家电清洗等。官网显示,公司的服务范围覆盖北京、上海、深圳、广州,服务人员总计超过3000人,年营业额超过5000万元。
轻松到家创始人是李伟,在创业前,他曾在体制内工作过,辞职后还做过律师。企查查显示,2018年以前,轻松到家获得过6轮融资,共计5亿元左右,投资方包括祥峰资本、光信资本、深投控等知名投资机构,以及著名天使投资人吴宵光等。但在一众投资人里,外界最熟悉的,还是香港知名影星曾志伟。
2017年,轻松到家一度登陆新三板,但不到两年时间股票就终止挂牌。如今,轻松到家的这纸“爆雷”公告,不仅让外界看到资本退潮后的企业窘境,也揭开了互联网家政平台一地鸡毛的行业现状。
“爆雷”前夜,营收破亿
前两天,刘芸刚从深圳返回广州,在这之前的20多天里,她奔波在深圳相关部门之间,希望讨回属于她管理的100多位家政阿姨的薪资结算款,但没有结果。回到广州出租屋里的她,心灰意冷。
“现在我们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。”刘芸只觉得陷入了一场噩梦,她知道自己是在梦里打转,但就是走不出来。
从事保洁工作多年的刘芸,在遇到轻松到家后,决定把家政服务当成一份事业来做,在鞋厂做高管的爱人也辞职来帮她。加盟轻松到家后,按照对方的要求,今年3月,她成立了自己的家政公司。
但轻松到家从5月起没有支付任何结算款,目前为止拖欠刘芸及管理的家政阿姨薪资近120万元。3个月没发工资,家政阿姨交不出房租,日常生活也没了保障。刘芸用信用卡借了20万元,给每位阿姨垫了1000多元的生活费,但这已经是她透支的极限了。
在与其他加盟商交流过后,刘芸了解到,早在去年底至今年1月,轻松到家已经无法支付自营的家政阿姨薪资。在她看来,这说明那时的轻松到家已有资金断裂迹象,“为什么明知道经营困难,还继续大规模招加盟商?拉我们入坑,是想让我们做‘炮灰’。”刘芸愤怒地说。
因为就在今年5月,轻松到家鼓励加盟商多招聘阿姨在轻松到家平台上接单。他们根据上工阿姨数量,将加盟商分为钻石、金牌、银牌等不同等级,级别越高,薪酬结算越优先。
有一位深圳的加盟商,在轻松到家此番“激励”下,为该平台提供了300多位阿姨,现在他身上背负的债务超过数百万元。
2021年底入职轻松到家的孔其告诉《财经天下》周刊,该公司原本是自营的重资产模式,即自己招聘、培训技师。但今年初,轻松到家出现了拖欠工资的情况,不少阿姨选择离职。之后,公司开始大量招揽加盟,让加盟商提供技师。
像刘芸这样没有经验的加盟商没有意识到风险,但老用户却早一步察觉到。柯莹在2020年就开始在轻松到家平台上预约家政阿姨。2021年下半年,她发现轻松到家使用得“不太顺畅”了,下单后总没有阿姨上门。今年初,原本固定上门服务的阿姨,开始一周一换,且多位阿姨均透露出“公司不发工资、要离职”的想法。
今年2月,在轻松到家多位销售人员持续不断的“狂轰乱炸”推销下,柯莹再次购买了3588元的48次保洁套餐。次日,她不放心,申请退款。没想到,这个退款程序走了5个月,期间她通过各种途径投诉,均没有结果。工作人员以各种理由拖延,从7天退款变成了30天,“好不容易30天过了,公司倒闭了。”
在柯莹艰难退款的5个月里,轻松到家在微信公众号和抖音的宣传越来越猛烈,套餐价格也越来越低。疯狂的推销,在短期内迅速推高了轻松到家的营收。
孔其回忆,公司4-6月份业绩非常好,三个月销售额达6800万元,“这是销售都能在后台看到的数据。”让他印象最深的是5月的最后一天,由于轻松到家对外宣传6月套餐价格将上调,成功吸引大量用户,当天就有接近500万元的流水入账。
今年4月,轻松到家年销售额突破1亿元,内部还专门举办了一次庆祝会。但这些钱现在都去哪了?这是刘芸、孔其、柯莹都在疑惑的问题。孔其说,直至7月份离职前,他还没有收到被拖欠了3个月,共计6万余元的薪资。
在深圳奔波了20多天后,刘芸发现似乎只剩下仲裁或者起诉这条路。但请律师都得花小10万元,她已经没钱起诉了。
刘芸去申请法律援助,却因为当初签署的那张加盟协议,被专业人士告知,这属于投资失败,不在法律援助范围内。倒是她管理的这些家政阿姨可以申请法律援助和劳动仲裁,可仲裁的对象不是轻松到家,而是她们这些加盟商。
尽管她愤怒、不解,认为自己一切都遵照轻松到家的规则制度行事,做的不是加盟商的事,反倒像是替轻松到家管理阿姨的员工,但无奈的是,这份协议将她牢牢钉在了“加盟商”的身份上。
7月19日,在“官宣”资金链断裂两日后,轻松到家又发出一份公告,强调暂停交付和营销,不是暂停经营,并表示下一步将通过引入上市物业公司、本地服务平台等战略投资人或寻找第三方品牌合作,以解决债务问题。
但在刘芸们的眼里,深圳办公场所人去楼空,这家公司已经“跑路”了。孔其透露,7月20日,轻松到家人事部门在内部群通知所有员工办理离职,并表示人力资源部门就要离职清场,不尽快提交离职,届时无人结算工资。“这相当于把整个公司遣散了。”
效仿大厂,烧钱却“翻车”
多位受访者告诉《财经天下》周刊,轻松到家资金链断裂是迟早的事,根源在于太依赖烧钱补贴了。
孔其简单算了一笔账:轻松到家卖一单,向消费者平均收取80元左右,但最后给阿姨结算的费用是120元;如果是加盟商介绍的,还要另付对方30元左右的管理费。在不包括销售、运营、管理等其他费用情况下,轻松到家每单不仅不赚钱,还得倒贴40至70元。“本来就是以亏钱模式在经营,单子越多,亏空越大。”
如何来弥补这些亏空?轻松到家想出的办法是疯狂营销,向用户出售保洁、做饭套餐包,收取预付款。用孔其的话来说,就像套信用卡,“刚开始套着没那么大风险,但越滚越大,总有一天会崩塌。”
深圳资深家政行业人士朱继龙告诉《财经天下》周刊,轻松到家基本都是在亏本拓客,靠低价补贴获取新用户,类似走资金盘的模式。
以保洁人员为例,朱继龙称,目前深圳人工成本每小时最少35元,而据他了解,轻松到家一单时长4个小时,最低的时候一单卖到29元,意味着每小时费用不到8元。“这样做业务能长久吗?”
这种烧钱补贴的模式,在互联网行业扩张时是很常见的打法,美团、滴滴等企业当年也都经历过烧钱补贴的阶段,靠资本的支持一步步成为行业头部。
轻松到家的创始人李伟也是打的这个算盘。孔其称,公司管理层一直喊着“上市”口号,并效仿美团、滴滴补贴上市的做法,“公司许多高管都是从货拉拉挖过来的,非常熟悉这种套路。”
朱继龙也坦言,互联网公司前期都要抢用户,轻松到家以为和滴滴、美团初期发展一样,多抢一个用户,把用户量堆起来给投资人看,可快速增加估值。
“但家政行业并不适合价格战,降价容易,今后再想把价格提起来特别难。”朱继龙表示,家政行业门槛低,同行多,大多是个体游击队,他们也都可以进行价格竞争,对于用户来说,总有价格低的,选择自由度更高。
资本趋于理性,投资人也不是傻子。在业内人士看来,没人愿意投资这种烧钱补贴的公司,这就造成轻松到家后续没有资金补充,只能靠自己吸收新用户预付费,支撑平台运营。
找不到融资,在轻松到家内部早已不是秘密。
据孔其透露,今年以来,高层一直说要融资,但没有一次成功。在管理层给的说法中,“疫情”承担了所有责任。“高层说,老板去谈融资的时候,因为疫情被隔离,跟投资方见不到面。”
互联网家政为什么挣不到钱?
互联网家政本是一个应该被“叫好”的赛道。
数据显示,2020年我国家政服务市场规模近8000亿元,预计到2022年市场规模突破万亿元,而随着三胎政策开放,市场需求有望进一步提升,赛道前景十分广阔。
此外,极数发布的《2021年中国互联网家政行业报告》显示,截至2021年6月,互联网家政服务平台活跃用户近三千万,线上需求已成为家政行业重要的需求来源。
早在2014年前后,随着O2O模式的兴起,互联网家政开始受到资本的关注,涌现出阿姨来了、阿姨帮、e家洁、天鹅到家等互联网家政平台;京东、美团等互联网巨头也开始尝试。
但这么多年来,真正能够在行业崭露头角的企业并没有出现。即使处于头部位置的天鹅到家,从2020年的成交额及艾瑞咨询公布的市场总规模数据计算,市场占有率仅有1%。
而且,随着资本退潮,当年涌现的许多明星企业陆续落寞。比如,备受资本追捧的“中国互联网家政第一股”e家洁,在2020年传出“跑路”消息。行业头部一些规模较大的平台也陷入亏损,服务质量屡遭投诉。
朱继龙告诉《财经天下》周刊,互联网家政平台有两种模式,一种是自营技师,自己面试和培训劳动者,属于“重”资产模式,对服务的要求和标准会更高,但同时对企业资金及运营要求也更高;另一种属于外包运营的“轻”资产模式,对服务质量没有较高的把控度。
但无论何种,在朱继龙看来,单纯只做家政业务的平台都很难做大。一方面,保洁、家电清洗等并非标准化服务,想做好口碑难度极大;另一方面,这类服务利润率有限,盈利微薄,难以覆盖平台的运营成本。
艾媒咨询CEO张毅也对媒体表示:“不管何种模式,都需要强大的资本作为支撑,但近期资本的支撑力度不足,企业融不到钱,只能选择压缩规模或者是关停。”
事实上,加入互联网家政赛道的玩家不少,但想获得资本青睐并不容易。轻松到家自2018年以后再没有融到钱。数据显示,2021年上半年,中国互联网家政服务行业融资金额达7亿元,相较2020年全年的2亿元有明显提升,但单笔融资金额较小,仅0.67亿元。
朱继龙坦言,互联网家政行业,虽然每个用户价值都很高,但所做业务限制了企业发展,转型或探索新业务的方式也缓慢。资本回报率不会那么高,所以投资机构不会有较高的积极性。
网经社电子商务研究中心数字生活分析师陈礼腾告诉《财经天下》周刊,互联网家政属于重长期运营的一个赛道,扩张速度慢,又是一个很看用户口碑的行业,不属于资本喜欢的赛道。
“用户需求的多样化使得当地传统家政公司更能匹配用户需求。对于互联网家政赛道来说,与其做竞争者,更大的意义在于做赋能者,通过互联网思维以及数字化的手段提高家政公司的服务效率。”陈礼腾说。
不过,从业者仍在探索。“老家政人”朱继龙把目光瞄准了家庭维修。他发现,相比于家政,维修业务单价高,技师收费只拿一般提成,平台收入能够支撑企业运营。
去年,成立27年的啄木鸟家庭维修完成B轮融资及资源融资,共计人民币01亿元。啄木鸟以维修业务为主,不做保洁,仅以家电清洗业务补充运营。这也给朱继龙提供了新思路。
“把保洁、家电清洗等家政服务作为基础的服务性业务,用来拓客引流,再扩展到家庭维修等小工程业务上,利润空间会更大。”但朱继龙随后强调,这个前提仍然是前期基础的家政服务质量做到位,培养一批粘性足够强的客户。
(应受访对象要求,文中刘芸、孔其、柯莹为化名。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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